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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下面具做回自己「影子摘下面具」

时间:2024-02-13 08:19:22 来源:搜狐

▲ 漫画家阮筠庭。摄影/杨菲朵

那时候还太年轻,

不知道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

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码。

▲主播/夏忆 配乐/叶蓓-红蜻蜓

《冈仁波齐》上映后,阮筠庭在朋友圈里说:

“我的路,就是我的路。

没有任何托辞,什么借口都不说。”

这条路,她不知道从世俗的眼光看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最后会成为什么,只是一步步地走着,就像朝圣的藏民向着拉萨一步一叩头地走,向着心中的圣地而去。

至于走成什么样,就交给神吧。

于是,她走成了一个少年成名的漫画家,又走成了中国最年轻的美院副教授,也走成了独立动画导演,现在还是教授素人画漫画的工作坊老师。

最圆满莫过于,她从一个认为自己三十岁就可以毫不犹豫死掉的忧伤少女,变成了一个出口就是段子,抬腿就是乐子,安住在平常里时光里、欢欢喜喜的大女子。

1

画画,是因为孤独。

这孤独与生俱来,或许会给生命带来荣耀,或许会让生命一沉到底,没有人知道。

年幼的阮筠庭只知道,自己与周围的人是不同的。

拍照时被迫对着大人的镜头笑,像朝鲜共和国的小朋友一样,上台表演歌功颂德的节目,都会让她有一种屈辱感,感觉自己被当作猴戏耍。

父亲也是她痛苦的来源。

他苛刻严格,永不满足,也永不快乐。敏感而早熟的她,从小便承受着父亲情绪不稳定带来的折磨。

要很多年以后,当她已经长大成人、用绘画持续完成自我治愈,并有了自己的孩子后,才看到当年的大人,也有着无法言说的迷失。

“父母并非有意如此,而是迷失在自己的情绪和故事中,对自己在做什么缺乏意识,无法感知,也无法回应孩子的需求。”

然而当年的幼童无法理解成人世界啊,她唯有钻进画画中,为自己创造出一个自我保护的外壳。

2

画画于她,是一件自然而然就发生的事情。

“有些东西是包含在你之内的,只需要一点阳光就能发芽。”

画画,就是点亮她内在“那个东西”的阳光。

在她很小的时候,父亲的一位画家朋友,给了阮筠庭一些油画颜料,让她自由去画,没有限制,也没有引导,她开始信手涂鸦。

一边画,一边察觉到自己对外界有一种很微妙的观察和把握能力。她莫名地对此具有自信:这是自己擅长的,也非常感兴趣。

这份天赋也得到了父亲的肯定。

“你在画画上有天份。”

向来严厉的父亲,看着阮筠庭自由随意的画作,下了一个评语。

父亲还将她的画作慎重地保存起来,让她感受到自己的天赋是珍贵的。

“这大概是我走上这条路的一个缘起,在这里我感受到了父亲为数不多的承认和爱。”

从此以后,画画成为她人生中极重要的存在,也是她困苦童年的一道光。

▲ 这是8岁的圣诞节,爸爸点亮的圣诞树。成年后回想起来,才意识到其实爸爸是爱自己的。

3

她成了一个课堂上也在埋头画画的少女。

极不擅长的数学课、物理课上,她在课桌上画小人,感到每个小人都是如此真实鲜活,背后有着丰富的故事与活生生的感受。

时间长了,她的画开始成形、具有风格,那是自己的特质与故事的投射。

画中的少男少女们,孤独,忧伤,却又渴求着爱。

这是青春少年们所共有的情绪与感伤啊,阮筠庭敏感地捕捉到了,并用画笔表达了出来。

十七岁,她尝试将这些作品给杂志投稿,幸运地得到了肯定。在90年代末的时候,便收到了一张画300元的稿费,给了她极大的鼓舞。

“靠做我喜欢的事情竟然可以赚到钱,可以支持自己的生活,这让我看到就这样画下去可以在这个世界上立足。”

她的作品越来越多地出现在杂志上,喜欢她的读者也越来越多。

除了物质回报带来的底气,更重要的是她感觉自己被看到、被接纳,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和在别人眼中的价值。

“这一切在天生敏感、充满无意义感的我的青少年时代,是一个救赎。”

她也发现自己的画,对别人是一种陪伴与安慰。她所经历的孤独和困苦,化为笔下的色彩、人物与故事,给了那些同样困在黑暗里的孩子以些许的亮光,告诉他们你不是孤单一人。

她的画成了杂志封面,摆放在许多城市的报刊亭,吸引着成千上万青春期的少男少女们,买下杂志,咀嚼那个年龄独有的忧伤。

她也开始画自己的作品集,试图将心里汹涌而至的情绪、深海般的孤独,融化进作品里。

于是有了《绘羽》、《画夜》两本书,它们的主题都是:孤独。

书中的世界忧伤、柔美而含蓄,以一种细雨绵绵、多愁善感的方式,进入到少年们的心里。

很多人从杂志追到书,偏远小县城的年轻人,需要从邮局订购,然后迫切地等待着书辗转而来。

她也影响了许多后来人。

那一年,鹿菏还没有成为知名插画家,尚是一个高中生,却已受到了前辈的感染。

4

张爱玲所说的“出名要趁早”,阮筠庭不费力地实现了。

但年少成名也如一把危险的利刃,它可以带着她冲破生活的困苦,却也可能反伤于己。

就像茨威格在《断头女王》中的那句名言:“她那时候还太年轻,不知道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码。”

慢慢地,她画不出来了。

画画于她,曾是治愈,治愈成长中的艰辛与伤痛、孤独与不被爱。

但是,“当画画有了报酬、掌声、目标和比较,变成自我价值的一部分,便失去了一开始无条件的、创作性的快乐,变得越来越沉重,就像自我一样沉重。”

“渐渐的,画画失去了乐趣,原来画一幅好画就能体验到的极乐,变得越来越短暂,越来越无法满足,直到画画充满了不安和恐惧。”

咬牙强迫自己画出来的画,也失去了真诚和热情。

在此期间出的《空色彩虹》,让许多喜欢她的读者感到失望。

“喜欢阿阮所以书还是会买的,就是买了之后有点惘然若失。”

“熟悉的画面、熟悉的表达、熟悉的色彩……画中的人物再熟悉不过了!而且都是以往的画集见过的……”

更令人不安的是,她新尝试的黑白插画,遭遇了抄袭的指控。

失望、难过、震惊,这些情绪弥漫在喜欢她的人们中间。而不喜欢她的人,则是嘲讽、指责、看笑话。

深受其影响的鹿菏,在豆瓣网的讨论中留下了痛惜的言论,“曾经我是那么迷恋阿阮的画作……看到阿阮抄袭的贴子,真的很受伤。我以为她是那么有才华,不需要抄袭,现在真的很失望。”

漩涡中的阮筠庭,也曾沉默、不知所措,她最终选择站出来,回应、解释、承担。

“《空色彩虹》有部分的确相当大程度借鉴了鱼喃的漫画。从多年前《BLUE》起,她是我最喜爱的漫画家之一。那个时候,我非常迫切地希望可以学习到她超群的空寂与现实感。”

“之后集结出版时我内心有挣扎过,想过去掉其中的一些部分,但最后由于故事的完整性和时间紧迫,还是违心地放了上去。

果然,后来这些便利加倍地付出了代价。”

“因为功利的驱使而做了违背良心的事,令我至今仍感到十分惭愧,也很难过。”

5

《空色彩虹》之后的阮筠庭,进入了漫长的停滞与低迷期。

命运早年赠予的礼物,她不得不在后来的岁月里付出代价。

那时的她,已经在中国美院教书。22岁,大学毕业后就留在了这所中国美术领域的最高学府,后来又成为国内最年轻的美院副教授。

然而心中仍有恐惧与不安啊!她毕竟因创作而活在这个世界上,对于教书的自己无法坦然认同。

最初甚至充满了怨恨,觉得纯粹是浪费时间。

她也害怕就此江郎才尽,被人遗忘。

或许真的是江郎才尽了,她曾告诉自己。

“过去我所表达的、赖以成名的孤独、忧伤、绝望的美,已经用尽了所有的表达方式,连我自己都不好意思再重复呻吟了。”

只有停笔,重心转移到教书育人、尝试动画,以及生活本身。

与学生们朝夕相处,尝试将自己多年来绘画的心得、感悟化为语言,传递给年轻的人们。

这个过程又像是一场梳理和治愈,让她从偏激刻薄的艺术家,开始容纳他人的不同,并且努力思考,为什么不同?

“它让我懂得什么是真正的爱,不是把自己认为正确的标准强加于人,而是无评判的容纳每一个有差异的人,看到他们的真实,包容他们的局限,更是鼓励其他人活出自己,探索出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

她做《白蛇》,一部动画电影。那时刚刚结束恋情,她把全部的情感放进这部影片里。

“我的情感能投入多深,作品就走到多深。”

她选了难以驾驭的沙画形式,通过它创造出超越柔美、富有力量的人物与故事。

一天画一千张,一张有一米宽,画到眼睛看不见。

沙在流动,画完一张,消失一张。

后来,《白蛇》入围2007年法国Annecy国际动画电影节竞赛单元,还入围德国斯图加特国际动画电影节等十余个影展。

再后来,她遇到自己的爱人,相恋、结婚、生养小孩。

曾经孤独忧伤的少女,在生活的洪流中站稳了脚跟,蜕变成一个成熟的大人,与先生共担风雨,给孩子无条件的爱与责任。

6

慢慢地,她开始重拾画笔,把当年完成后一直不敢出版的画作拿了出来,汇集成一本《月亮短歌》。

《月亮短歌》是出现在转折时期的作品。06年夏天,她突然感觉有一些东西在冒头,她松开手,惊讶地,看着它们流淌出来。

可是完成之后,她没有出版,拖拉了很多年。因为不敢,因为从来没有如此彻底把自己放在作品里面,连美丽的掩饰也没有,她不敢面对。

直到写着作品目录的一个夜晚,伏案大哭一场,终于放下牵挂,可以面对这本书了。于是,2014年《月亮短歌》出版。

最近,这本书办了一场展览。多年前的读者,成了现在的策展人。她问阮筠庭,里面的故事应该有一些是老师的个人经历,也有一些不是吧,譬如拿刀割自己的手那段。

阮筠庭微笑说,是啊,是我的经历。

“《月亮短歌》里的一些故事是过去的墓碑,是为纪念,是为完成。创作的过程是将过去充分的体验,释放。”

通过这部作品,她将过去那个忧伤、敏感、脆弱的小女孩,放下了。

慢慢放下的,还有阮筠庭这个名字。

2010年丢过几张很重要的原稿,很痛心,又无迹可查。后来她忽然意识到,这是在逼自己面对真相。

可以失去的,都不是真正属于自己。该放手了。

就好像阮筠庭这个名字,真的是自己吗?

过去已逝,真正的“我”,既不是名字,也不是故事,不被任何事物所定义。

一起放下的,还有同她一起成长的读者。

一位读者给她留言,说自己也曾自残,手腕上布满了小刀划过的伤痕。

后来,在《月亮短歌》里看见一个不快乐、自我伤害的小女孩,被未来的自己所拥抱,未来的她对她说:“没事了,再也没关系了。”

这个故事救了她,她停止自残,并终于遇见了爱的人。

“感谢无论是月亮还是太阳,都会升起。”她给阮筠庭留言说。

7

现在的阮筠庭,笔下出来的人物是“大人女子”。

“不算太大,但也不小的女孩子。她的帽子上有蝴蝶结,心里还有期盼,但已经知道了不会有人来拯救自己,一切必须得自己来。

所以没有了时装杂志里盖过一切的天真,还柔软的脸上,有一份大人的独立。她仍然相信未来会有好事发生,而且知道发生的时候,她会抓住它。”

这些从她画笔下走出的女子,少了以前画作中的迷茫、脆弱与孤独,更显独立、个性与坚韧,并不乏温婉、明媚,甚至俏皮。

她一如继往地运用水彩,笔触轻盈,色彩淡雅,犹如迎面而来的一股清风掠过脸庞,诉说着关于远方、关于乐园、关于爱情、关于友谊、关于城市……关于世上美好之物的,玫瑰色的梦。

在这个寻求治愈的年代,她不再寻求以萌物去打动人、取悦于人,而是用这些“大人女子”给人以力量。

她说:“画‘大人女子’是因为与我的内在外在一致,画家已经成长了。”

亦不回避成人世界里黑暗的东西,比如关于欺骗、关于不诚实。

“很多人,包括我自己,想哭的时候脸却一直在笑。

我自己戴了很多年的面具,了解这里面的恐惧——害怕被拒绝,害怕被评判,从小的成长经历让我们展现真实的自己成了巨大的冒险。

真实地坦白自己,你很可能得到的不是接纳和爱。但是作为艺术家,或者说,一个勇于活出自己的成人来说,这样的勇气是必须的。”

她试图在作品中去探索这种心理的真相,比如《月亮短歌》,还有正在创作的半自传式长篇漫画《春晖》。

“在这个世界上,也许有很多人受困于生活,在精神上活得贫乏。他们在工作,却没有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没有施展自己的个性与创造力,生活中缺少美与爱的滋养。”

这是阮筠庭在尽可能摆脱面具后,决定开设素人绘画工作坊的初衷:

“我希望鼓励人们通过绘画和艺术表达去追求内心的召唤,去爱自己。在自己的小创作中,尊重自己的每一个直觉,跟从内在的声音 ,过上身心合一、内外和谐的生活。

如此,你会看到这个世界如此广阔,人生有那么多版本,要活成哪个版本,全看你自己的选择。”

“当愿力足够,可以改写命运。”

当年少时被命运强加的荣耀、孤独、跌宕俱成过往,未来会走向哪里,她说,全然取决于每个人心中的圣地,是何模样。

至少,对待每个此刻的自己,允许她快乐,这份快乐,就是此刻对世界最好的支持。

本期作者:息小徒,一个想着能走多远走多远的说故事人。

编辑/祁十一

部分人物摄影/王小妮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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