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围城「疫情面前的人性」

他们处于冷战之中，家中表面一切如常，庞云笈负责庞曦的教育，刘淑红做饭、收拾家，男人女人各负其责，井井有条。其实，平静的山体内部是汹涌澎湃的岩浆在奔腾，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喷薄而出，酿出巨大的事件。

庞云笈有时会感到悲凉，人生如此，真是无趣。他本来就是个内向的人，没有朋友，不善交往、不喜夸夸其谈。但他又是个热烈的人，体内有着无限的精力、大脑能量更是超级丰富，需要倾诉需要分享。于是，他把所有的热情都给了庞曦。如果刘淑红赶早班，每当吃饭的时候，刘淑红全力以赴对付桌上的饭菜，很快吃完，撤离饭桌。他一离开，父子俩对看一眼，有时庞曦会伸出舌头，表明对刘淑红沉默的害怕。庞云笈永远会有话题，他问儿子在学校学什么、和老师、同学的关系。更主要的是与儿子讨论读书体会，对书中的人物和情节发表自己的看法，严谨一点说，是在开发庞曦的思维能力。无论儿子的观点多么稚嫩、多么滑稽，他总是给予自己的回答。

庞曦的知识迅速成长，尽管刚读不到一年书，在庞云笈指导下，他学会自己查字典，在读书时遇到不认识的字就独自去查字典。他生吞活剥地读着蔡志忠的漫画，也生吞活剥着中国传统文化的理念和内容。只要到书店，父子俩都会去看看有没有新出的蔡志忠漫画，每出一本都买了来，庞曦的小书柜上，已经有二十几本，与之配套的还有《中国古典故事大全》《少年百科》《上下五千年》等等。他们讨论孔子、孟子、老子、墨子、甚至讨论刘备、诸葛亮。有一天，儿子问他，“爸爸，什么是哲学啊？” 他愣了，虽然他对儿子说过，自己教哲学，但他还没想到给七岁的儿子讲哲学，“哲学是关于思想的学问。”

“思想？”

“一个有思想的人精神世界才能是丰富、深邃的。但是，儿子，你提了一个最庞大最广泛最深奥的问题，你知道吗，儿子，从古到今，对于哲学的定义，对于什么是哲学，各门各派，观点数不胜数啊！”

“爸爸，你是哲学老师，那你就是有思想的老师了。”

他笑起来，“儿子，你的推理基本上是对的。但到目前为止，爸爸所讲的哲学思想，基本上都是别人的，是很多大思想家、先哲们的思想，而不是爸爸的思想，爸爸还没那么了不起，创立自己的哲学观点。那可是伟大人物才能做的事情，从古到今，只有很少很少的人才有这个能力。所以，爸爸是哲学老师不是哲学家，但爸爸也有很多思考，爸爸在努力成为哲学家。”

庞曦看着他，“爸爸，我想当哲学家，我想有思想。”

“好啊，儿子，想当哲学家，太了不起了。儿子，要当哲学家，要阅读哲学家的书，要了解世界哲学发展的历史，然后，你才能创立自己的思想，成为真正的哲学家。”

庞曦用很肯定的语气说，“我要成为哲学家，我要好好读书。”

那一刻，庞云笈热泪盈眶。复婚一年多，儿子已经由一个依靠蛮力冲冲杀杀征服世界的愣小子变成一个喜欢思考喜欢读书的孩子。就为这，他受再多的委屈也是值得的。每一天的晚饭都是父子俩人的圆桌会议，他们讨论天下大事、讨论哲学、历史、政治。慢慢地，庞曦也成为文质彬彬、儒雅得体、思想丰富，知识容量远远超出同龄人的男孩。

与儿子的交谈是快乐的，但庞云笈内心却是焦灼的。与刘淑红的婚内分居，对欲望的无情压抑，使他的生活不正常，使他往往会无端地陷入郁闷之中，这种郁闷终于酿成疾病。有天晚上睡到半夜，庞云笈被胃痛醒，胃里像有只手在翻腾，痛得他一头汗。他下地吃一片止痛片，以为是普通胃痛，过一会儿就好。他忍耐着，一分钟、十分钟、半个小时，止痛片根本不起作用。当疼痛一阵高似一阵，实在无法忍受时，他意识到必须到医院，靠自己的个人力量已经不能止痛。他起来费劲地穿上衣服，疼得他蹲在地上捂着胃，终于惊醒了刘淑红，她爬起来看着他，惊恐的样子。

“我胃疼，上医院。”

“我和你一起去。”

“不用，你在家看着庞曦，早晨送他上学校，告诉他爸爸病了，让他好好学习。”

看着他额头上不断滲出的汗珠，刘淑红看出病得不轻，她有点手足无措。庞云笈走几步蹲下来，疼痛稍微减轻时再站起来，终于挪到学校大门口，蹲在路上等出租车，不知道过多长时间，驶过来一辆车，他招手上车。出租车将他送到医院，在医院里挂号，然后看病。医生听一会儿，看他一眼，“这么严重的胃病不早来看，打个吊瓶先止痛。住院吧，好好检查一下！”

第二天，经过检查，是严重的十二指肠溃疡，医生说再不治，就要动手术了。他给父亲去电话，母亲急忙赶来，心痛的数落他不注意身体，才三十多岁就搞坏胃。繁忙的生活突然静止下来，他不放心儿子。每天晚上学英语，没有他陪伴，儿子会不会不认真学。第二天晚上，他躺在病床上，越想越不放心。七点半时，他躺不住了，站起来穿上衣服，对同屋的人说我回家一趟，一会儿回来，医生查房帮我对付一下。

庞曦刚要开始学英语，看到爸爸走进来，一下扑进他怀里，“爸爸，你怎么了，妈妈说你病了，我要去看你，妈妈不让。”

泪水大滴大滴地从庞曦眼睛中涌出，这一刻，父子俩同时意识到，他们已经深深进入到彼此的生命中，儿子已经离不开他。他摸摸庞曦的脸，“儿子，爸爸病了，要住一段时间院。爸爸不放心你晚上学英语，来，我们一起学。”

儿子看他一眼，他看儿子一眼。父子俩坐在电视机前开始学习，从未有的认真。二十分钟时间很快过去，庞云笈拥抱住庞曦，“儿子，爸爸可能不能每天晚上都回来，如果没回来，你就自己学。知道吗，学习是靠自觉性的。从现在起，你要自己开始学习。早晨上学的时候，别忘记背头天晚上学的。”

庞曦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爸爸，你放心吧，我会自己学英语的，你不用回来，你好好养病。奶奶说你是累病的，是我把你累的，我一定要自己学英语，不能再累你了！”

庞云笈抹去儿子的泪水，“儿子，没那么严重。病很快会治好，你放心，爸爸很快会出院。好了，我还要回去，爸爸是偷跑回来的，医生发现要挨批评的。儿子再见。”

“爸爸再见！”

他推门要走，刘淑红在后面问，“用不用我到医院去伺候你。”

他没回头，“不用，我能照顾好自己，你照顾好儿子就行。”

虽然庞曦保证自己能学好英语，庞云笈依然不放心，他还是每天晚上回来同儿子一起学英语，住院二十多天，一晚上也没拉下。出院后的那个晚上，到了学习英语的时候，庞曦对他说，“爸爸，老师说学习是自己的事情，你放心好了，我会自己学的。你不用陪我了。”

他想想说，“好吧，你自己学，爸爸在旁边坐着陪你。”

从那天开始，庞曦学英语的时候，他只是陪在旁边，看着儿子惟妙惟肖地学着各种人物的表情和声音，这是他们俩的共同事情，只要在家，不出差，他总是陪在儿子身边。

出院的时候，医生对他说，胃病三分治七分养，饮食要有规律，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他说谢谢，我知道了。

他似乎大彻大悟了，他再不企图与刘淑红的肌肤之亲，不想与她有夫妻之实。其实，即使他想有，也有心无力了。